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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厉心又凉了半截。
剩下四分之一还热着的心，提醒他尚有一线生机。
打开购票app，输入始发地与目的地，选定出发日期，按时间排序。
最近一班从深城飞宛城的航班，在两个半小时之后。
下午一点半出发，四点半落地。
温厉当机立断，买下最后一张机票。
然而，他好不容易飙车到了机场，连休息室都顾不得去，一路狂奔到登机口，却被告知航班因天气原因延误，具体起飞时间未定。
“你们不是诓我们吧？”
登机口旁边，一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敲着柜台，对地勤人员发脾气。
“我刚查过天气，宛城今天是晴天，这边现在也是大太阳，为什么不能飞？”
地勤保持着得体的微笑，微微欠身，对无理取闹的男乘客致歉。
“先生，实在不好意思，耽误您的时间了。”
不管客人如何刁难，先道歉、再解释，似乎是服务型行业的通则。
“为了确保飞行安全，我们不仅要考虑出发地机场和目的地机场的天气状况，也要考虑航路天气的。”
男人不依不饶，接着呛声。
“起飞之后不就在天上了？你别以为我不懂，我可看过科普。网上说飞机上天之后是在平流层，那里的气流稳定，没有对流现象，根本就不会有明显的天气变化。”
许是为了显摆自己学识渊博，男人一口气说了一大串看似专业的名词。
说罢，他便用一种“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”的眼神睨着柜台后面的工作人员。
没等地勤二度开口，男乘客面前突然出现一只手。
“大哥，要不看看这个？”
说话的是个背着双肩包的年轻人，看样子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。
他手里拿着自己的手机，正横屏播放着纪录片。
温厉所处的位置离两个人不远，他个子又高，视线轻而易举地越过两人的肩膀，停在刚放出片头的视频上。
看清字幕上的片名，温厉差点笑出声。
中年男人盯着屏幕底端“空中浩劫”四个字，眼底的不悦瞬间溢出来。
“你什么意思？咒我？”
年轻人没有理会他的骂骂咧咧，双击屏幕，视频继续播放。
温厉悄悄看着纪录片里的内容，很快理清了剧情梗概。
这一集讲述的是南方航空242号班机事故，该航班在飞行途中遇上特大暴雨及冰雹侵袭，飞机迫降时坠毁，造成六十余人死亡。
进度条刚过一半，中年男人看着画面里飞机散落一地的残骸，面色明显黑了下来。
但他显然属于那种全身上下嘴最硬的人，强辩道：“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？以现在的科技水平，怎么可能预测不出那么大的雷暴？”
手机主人耸耸肩。
“对啊，能预测到，所以这不是延误了吗？”
温厉这回实在没忍住。
听到身后传出笑声，站在柜台前的两个人同时回头。
大肚子男人率先开口，很不客气。
“你笑什么？”
背包客在原地愣了几秒，蓦地激动上前。
“厉哥？”
温厉眼露茫然，“你认识我？”
其实他也觉得对方的眉眼有些眼熟，却死活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。
年轻男人自报家门，“我是路森，路池的堂弟。”
温厉顿时恍然大悟，的确是熟人。
不过上次两人见面时路森还在上高中，算起来也有六七年没见过了。
两人自顾自寒暄，全然把早先那个半桶水咣当的普信男忘到了脑后。
“厉哥，听我哥说你去年结婚了？恭喜啊。”
说着，路森左右转着头，环视周遭。
“你去宛城，嫂子没跟着一起？”
温厉听他这么问，当即暗戳戳给路池记下了一笔。
这小子，怕是私底下又跟人瞎八卦了。
他心里这么想，面上却没露出什么异样。
“没有，她前几天自己回去了。”
路森一脸“我懂”的表情，重重拍了下温厉的左肩。
“跟嫂子吵架了吧？女人都这样，得哄。”
紧接着，他操着过来人的口吻，对温厉进行了长达十分钟的输出。
至于他输出的内容嘛……
大半是他和女朋友的甜蜜恋爱小剧场。
眼看路森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，温厉不得已，主动出言打断施法。
“你女朋友，还是高中的那个？”
路森得意甩头，做了个自以为潇洒的动作。
“是啊，估计她也怕离开我找不到更好的，所以认准了就没打算撒手，看我看得可紧了，没机会换人。”
温厉看破不说破，心道以前那么个腼腆内向的小男孩，怎么就长成了他哥的翻版？
之前路池被前女友死缠烂打的时候，是怎么说的来着？
“学校里明明有一片大森林，她偏要吊死在一棵树上，还不能说明我木秀于林？”
但后来证明，人家姑娘之所以缠着他不放，不过是想蹭他饭卡。
那会儿路池在学校里兼职助教，福利之一就是能在中午去教职工食堂吃饭。
深大教职工食堂的饭菜很有特色，特别是午餐。
只可惜，教职工食堂中午不对普通在校生开放。
为此，路池的兄弟们没少求他帮忙带饭。
而他抱着复合的美好幻想，带前女友吃了三个月午饭。
到了第四个月，他结束了助教生涯，也结束了和前女友的藕断丝连。
路森见温厉半天没说话，以为是自己的优秀闪到了他的眼，让人想起情场失意的伤心事，忙着出谋划策。
“嗐，厉哥你也别上火，嫂子不是回宛城了吗？高中那会儿，她跟小曼关系那么铁，这好几年不回来，回来一次还不得约出来见一面？我这就跟小曼说，让她到时候帮忙劝劝嫂子。俗话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，哪能一不高兴就离家出走呢？”
路森活像个专业帮人处理家庭纠纷的居委会大妈，话闸子一开就收不住，倒豆子似的跟温厉絮叨了一箩筐情侣相处之道。
温厉越听越觉得离谱，忍不住掏出手机，给路池发信息。
「我在机场遇到你堂弟，他这几年都干什么了？怎么感觉跟受了什么刺激似的，性格整个大反转啊」
微信发出去，没几秒就收到回复，是一个疑惑的动态表情。
又过了会儿，一个长达六十秒的语音条紧随其后。
“没干什么啊，他大学就跑我这儿来了，一直跟我眼皮子底下呆着呢，没见他受过任何精神打击……”
不等语音播完，温厉默默退出聊天界面。
破案了。
怪不得，好好一孩子长歪了。
合着是被人带坏的。
他没戴耳机，路池嗓门儿又大，虽然没开外放，路森还是隐约听见了熟悉的声音。
“谁发的消息，我哥？”
路森边说边往温厉手机跟前凑，打算听听自家堂哥又说了什么不着边际的话。
然而温厉没让他得逞，手往回一收，脚向后一迈，完美避开了试图偷听的脑袋。
若是放在寻常人身上，碰上温厉这一套连招，免不了要生出几分尴尬。
可路森是谁？
那可是路城墙的弟弟，怎么也算是个路半墙。
“我哥怎么了？我好像听见他说什么精神打击，谁受打击了？是不是他又被女朋友甩了？”
或许是错觉，温厉竟然在他的最后一问里听出了幸灾乐祸的意味。
他并不是个八卦的人，但为了避免路森的思维回到爱情保卫战，他还是刻意把话题引导到了路池身上。
“什么叫，又，被女朋友甩了？”
停顿恰当，重音合适，关注重点不言而喻。
接下来一个小时，温厉从路森口中听到了路池自二十四岁到二十九岁的所有情史。
随着路森最后一个字落地，广播通知登机。
五分钟后，温厉在公务舱坐下，顿觉世界好安静。
乘务长走过来，贴心地询问他是否需要提前点餐。
温厉微笑着答了句不用，话音未落，笑容僵在脸上。
耳朵上扣着个头戴式耳机的人走到他面前，惊喜道：“厉哥，这么巧？咱俩座位还是挨着的？”
温厉勉强扯了扯唇角，旅途还未开始，就已经在怀念几分钟前的静谧。
路森对他的心境变化毫无所觉，兀自取下背包放进行李架，对空气说话。
“宝宝，我刚上飞机，先不跟你聊了。三小时后见，mua~”
挂断电话，路森才在靠窗的位置上落座。
温厉低着头摆弄手机，他没告诉谢倾自己要去宛城，两个人微信里的最后一条消息，还是她发的那条语音。
他目不斜视地盯着屏幕，可心思早已飞至九霄云外，飞抵宛城，飞到谢倾身边。
得知她丢下他回家的时候，温厉根本没想过别的。
他以为她只是不想让他掺和她的家事，所以他忍着不去找她，给她留出足够的时间和空间，来处理和家人的关系。
他本打算等谢倾回来，就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。
告诉她，就算没有外婆，他依然愿意陪她走完下半生。
却不曾想，他没能等到人，只等来了一纸离婚协议书。
趁着温厉神游天外的功夫，路森悄悄给女朋友发微信。
「刚才跟你说的事儿你记住了啊，厉哥这回千里追妻，我估计事儿闹得挺大。」
对面很快回了个“包我身上”的表情，一张截图随后而至。
图片是梁曼和谢倾的对话界面，显示两个人约了明天中午一起吃饭。
路森秒回。
「不愧是我媳妇儿，敞亮！」
不多时，舱门关闭，行李架底部的小电视缓缓打开，开始播放安全须知。
乘务员分开站在机舱内，配合着屏幕里的录像，向乘客们演示救生衣的正确使用方法。
机身广播随着飞机的推出响起，甜美的女声自头顶传来。
“女士们、先生们，飞机即将起飞，请您系好安全带，调直座椅靠背，收起小桌板，打开遮光板。请将您的电子设备关机，或调至飞行模式，谢谢。”
闻言，温厉和路森动作出奇的一致，同时把手机屏幕按灭，塞进上衣口袋。
巨大的钢铁飞鸟仰起头，直往碧蓝如洗的晴空而去。
耳道承受着发动机轰鸣和气压骤然改变带来的双重压力，外界的声音像是被一张厚厚的膜堵住，只剩下来自内部的嗡嗡声。
温厉咽了咽口水，用以缓解耳部的不适。
几乎是在耳鸣消失的同时，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身边人蚊子叫一样的声音。
温厉侧头去看，发现路森紧闭着双眼，眉心拧成一个结。
他脖子上挂了根细细的银色链条，小巧的吊坠被他捏在手里，看不清是什么。
“……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，如同行在天上……”
待温厉听清了他喃喃自语的内容，差点惊掉下巴。
路森居然在默诵《圣经》里的主祷文。
不是温厉对宗教有什么意见，主要是路森先前表现出来的性格，实在不像是一个会信上帝的人。
他不应该只信自己吗？
虽然心存疑惑，但出于对他人信仰的尊重，温厉还是耐心地等路森祷告完，才指着刚从他掌心滑落到胸前的十字架问：“没想到啊，你居然信教？”
路森没作声，径自从衣服领子里又掏出来一根红绳，底下系着个金身观音。
“南无阿弥陀佛，求菩萨保佑弟子一路平安。”
几分钟内，温厉目瞪口呆地见证了路森从西方拜到东方，从耶和华拜到玉皇大帝，最后还从腰间摸出个红布袋。
打开一瞧，里面装着个翡翠貔貅。
温厉嘴角抽了抽，忍不住道：“你是不是专业搞吉祥物批发的？”
他活了快三十年，迄今为止，还没见过各大宗教主神齐聚一人之身的大和谐景象。
路家果然出奇葩。
也不知是不是耗了太多精神，路森面色有些发白，额上也渗出汗珠。
温厉见状，心里隐隐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。
“你不会是恐飞吧？”
路森抿着唇，眼带恐慌地点了下头。
温厉扶额。
恐飞，还在上飞机前看空难纪录片？
难不成是打算以毒攻毒？
飞机进入平稳飞行阶段，温厉抬手按了呼叫铃，空姐很快走过来。
“先生您好，有什么可以帮您？”
温厉指了指面色煞白的路森，“他有点紧张，机上有没有报纸或书一类的，能让他转移一下注意力？”
听了他的话，空乘面露难色，说机上没有准备纸质读物。
路森强撑精神摆了摆手，“不用，看书反而晕得更厉害。麻烦你给我一瓶冰水，谢谢。”
喝了水，他似乎略有好转，只是声音听起来仍是有气无力。
“厉哥，你陪我聊聊天吧，兴许能好一点。”
他都这么说了，温厉就算再不想搭理他，也得应下。
“行，想聊什么？”
路森虽然难受，却没忘记女朋友交给自己的任务，单刀直入。
“就聊聊你跟嫂子吧，你俩因为什么闹矛盾？”